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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毕业后,白小玥去了家事业单位上班,为了乐趣,也为了打发下班后的时间,她兼职带了两个小朋友弹钢琴,男朋友陈久便是这其中一个小朋友的妈妈介绍的。
陈久比白小玥大三岁,是个半路出家的软件工程师,偶尔接点私活,每次都能保质保量按时交付,深得客户喜爱。认识白小玥后,他偷偷在家健身,没过多久,瘦削的身板上也还真多了道若隐若现的马甲线。
第一次旅行,两人坐车去了附近一座海滨城市,踏浪捡贝壳,吃烧烤爬山,黄昏时在山腰凉亭歇脚,彼此交换些你侬我侬的甜酸句。晚风捎来阵阵玉兰香,两人心里不约而同滑过愿此刻永驻的念头。夜色里,远处城市星星点点的路灯像蛋糕上的烛光,点燃又被吹熄,当他们唱着歌走下山时已凌晨一点。趁着兴奋劲,陈久提议去网吧打通宵《梦幻西游》。于是白小玥第一次进了网吧,不过天还没亮就倒桌上睡着了。尽管躯体疲惫,她仍因找回大学时代的浪漫和自由而感到意犹未尽。
在朋友眼中,白小玥和陈久是对璧人。虽还不到郎才女貌的完美匹配程度,但同样中等偏上的相貌、同样稳定的事业发展,加上同省人的缘分,怎么说也胜过了笔帽和笔杆套上时那“哒”一声的自然和谐。
二
恋爱生活像风平浪静的湖面,载着三年时光的小舟倏忽驶过。期间,偶尔的波澜也不是没有,它来自于白小玥对于陈久“多喝热水”式敷衍的失望,比如,她生理期的绞痛会因为看到电脑屏幕前陈久全神贯注的表情加剧,又比如,纪念日她精心准备的晚餐也没获得陈久特别的夸奖。“或许是我要求太高?”白小玥边洗碗边安慰自己:“直男多少有些粗线条呀。”
由于陈久的搬入,小屋里多少有些拥挤,两人商量后决定把租的钢琴还给琴行。小朋友来上最后一节课,当初的红娘带来两罐蜂蜜作为给老师的感谢,她笑眯眯问白小玥,26岁啦,什么时候打算嫁啊?
白小玥有些心塞,因为陈久从没提起这个问题,但她还是礼貌地压制住情绪,欣然应答:也就这两年吧!
结婚的问题像一颗石子丢进湖心,白小玥心里激起细微的涟漪,她比以往更细致的观察身边这个男人,不抱希望却也不无希望地,试图发现求婚前兆的蛛丝马迹。比如,陈久说他今天在家加班,白小玥回到小区抬头看到窗户漆黑,站在门外转动钥匙时,竟然也心跳加速,万一有什么惊喜呢。吃饭时,陈久的目光偶尔略过自己的手,她也隐约窃喜着,是不是在目测指圈尺寸?
渐渐地,这些没有回应的对白在白小玥心里悄然淡去。一次例行欢愉之后,她望着天花板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如分手吧。这几个字轻到没怎么打搅空气,却带着壮士般的坚定。沉默蔓延了30秒,陈久才翻过身,温和地摸着白小玥的肚子说,再等等好吗,我一直在为娶你努力。
三
接下来一年陈久迎来事业爆发期,不仅升职加薪带团队,连私底接的项目都多到要找大学生兼职 。哥们跟陈久开玩笑说 ,这么着急赚尿布钱了?
只有上帝知道陈久当爸爸和陈久交首付哪件事发生在前,总之28岁的白小玥在同一个月看到了验孕棒上的两条红线和自己单位附近一套120平二手房的房产证。
有时,别无选择也是种幸运。当初白小玥内心里坚定的壮士,轰然倒地,成为烈士。
四
小小陈的第一声啼哭正式宣告白小玥少女时代的结束。来不及装修的屋子还保留着前任业主的品味,陈久积极网购来的婴儿用品堆积如山,白小玥怀抱儿子,仿佛空降在这热气腾腾的布景里——公公婆婆也从乡下搬过来帮忙,更为她忙碌的生活注入了陌生感。
两位老人都喜欢看电视,且声音开得很大,白小玥以影响小孩大脑发育为由,请他们调低音量。结果婆婆给陈久妹妹打电话,低声抱怨白小玥在家里指手画脚,对自己辛苦做的饭也是挑三拣四。等挂了电话,白小玥径直走到婆婆面前,问,妈您刚刚说我什么?——这是闺蜜听完白小玥诉苦后给她的建议“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当时白小玥并没有这样做,她只装作没听到,重重摔了下卧室门。下一顿饭,她照旧盛了碗开水用来涮去青菜的咸味。陈久埋头吃得开心,完全未觉察餐桌上的异样气氛。
还有一次,白小玥想去婆婆衣柜里寻找自己可能被收错的衣服,门推一半,瞥见公公坐在台式电脑前,屏幕上的粉红马赛克无声的摇晃,吓得她赶紧关门退回。白小玥内心极度想把老人请回老家,但想到月嫂吓人的工资,她对陈久只字未提。不过陈久大概也没功夫听,自从小小陈某次发急疹吵闹到凌晨四点,陈久以睡不好影响工作效率为由搬去了书房睡——原话是:我也累,白天还不是我请假开车送他去医院,早知道就不要生了!
五
为了这句话,白小玥生了一礼拜闷气。小小陈夜里闹腾,白小玥默默起身照顾,窗外夜色像锅一样紧扣住她的无奈,隔壁房间传来波浪般香甜鼾声,更点燃了她无声的愤慨。“如果不生孩子”,白小玥轻抚婴儿微热的脑袋想,“那我现在或许单身,此刻正沉睡在风景美丽的异乡,也可能跟陈久分手后,在享受新的恋爱……”可是,眼前这团温软的生命多么惹人爱怜,白小玥在倦意、委屈和欣慰交织的情绪丛林中渐渐睡去。
对于两人分房睡这件事,公公婆婆只当看不见,他们只是漠然过着自己的日子,既不显现旧时家长的威严,更无从表露新式长辈的慈爱。如果不是那次白小玥下决心死磕到底,他们恐怕永远不会说自己儿子说半个不字。
一个周末的早晨,因为一点争执,陈久又开始后悔生孩子的事情。他觉得白小玥有当母亲的责任心,却没有当母亲的成熟,她在照顾婴儿时表现出的患得患失,常常让旁人神经紧绷,有什么必要呢?过去几代人小时候没有享受这般精细化抚养,长大不照样活蹦乱跳吗。再说,较真也罢了,小小陈还是经常生病,他一生病,当妈的也随之愈发紧张,真是令人个头疼的循环。
“我跟你说,早知道这样我不会让你生的!”一句抱怨从陈久喉咙里理直气壮的滑出,甩到空中。
白小玥的脑袋再次被语言暴力锤打得嗡嗡作响,她猛然站起来,手臂不听使唤似的把小小陈抱到客厅沙发,然后返身回到卧室,将门反锁——一个熟悉的动作——自从上次瞥见公公的电脑屏幕,她就下意识在喂奶时锁上卧室门。不同的是,这次小小陈不在身边,现在正是他的常规“进餐”时间,他也好像嗅到了对自己不利的气息,正在外边哭闹。
“陈久你需要向我道歉,如果你不收回刚刚那句话并保证以后不再说,我就不出来。你不想要你儿子,我也不要,让他饿吧!”其实白小玥不确定能在屋内坚持多久,她低头看着自己发抖的手背逐渐平静,准备戴个耳机来阻隔门外的声音——陈久还在大声强调自己的付出和辛劳,婆婆细碎相劝:“别说了别说了,她在里边也待不了多久的”。白小玥找到耳机并插进笔记本电脑,同时环顾四周牵动嘴角,尝试挤出一个自我鼓励的微笑。“也不算太坏,”她想,“有半袋面包,一箱牛奶。哦还有一文件夹屯了好久的电影。
六
在主卧这座仓促造就的荒岛上,白小玥看完了两部热门电影,《少年时代》和《星际穿越》。期间她摘下耳机分辨门外的动静,有时候小小陈在哭,婆婆在哄,有时一片寂静,白小玥想自己的行为可能过分了,但是当陈久敲门大呼小孩是无辜的时候,她还是忍住不作回应。终于公公婆婆开始劝陈久道歉了,白小玥听不清楚,乳房结结实实的胀痛也带来愧疚感,她重新戴好耳机,希望纷乱的情绪消融在剧情中。电影里,男女主角乘坐宇宙飞船飞往另一个星球,白小玥何尝不觉得自己跟门外这家人像星系中的两颗星球,看着很近,却相隔光年的距离。
这场僵持以陈久的妥协告终,晚上九点四十,白小玥打开房门接过孩子。没有丝毫获胜的喜悦,当儿子张开委屈急切的小嘴开始吮吸的那一刻,她的眼泪才扑簌簌落了下来。